94歲的張玉蟬希望能為父親張七郎平反，這是他一輩子心願。圖／范修語攝
【編按】今年是二二八事件75週年，在二二八「被消失」的台籍菁英中有許多客家人，他們被國軍殘暴槍決，在後續的清鄉、白色恐怖統治下，客家菁英接連入獄、被槍殺，讓他們的遺孀及家族留下了無法抹滅的傷痛。今起連續三天，客家公共傳播基金會推出「二二八．客家」系列報導，告訴您客家菁英殉難的故事。
【李台源、范修語／花蓮報導】1947年4月4日午夜，花蓮鳳林傳來數聲槍響，客家仁醫張七郎與2個兒子張宗仁、張果仁未經審判便遭槍決，倒臥鳳林公墓血泊之中。當時，在花蓮極具影響力的張七郎身兼國大代表、縣議員，以及縣長候選人的身分，卻在二二八事件中無故遭害。這段被噤聲的血淚史埋藏了40多年，直到1990年，才由張家三媳婦張玉蟬挺身在台北的一場平安禮拜中娓娓道出。
二二八事件75週年前夕，客傳會記者前往受難的張七郎故居「太古巢農園」拜訪張玉蟬阿婆。儘管天空下著細雨，已94歲高齡的玉蟬阿婆仍堅持帶記者前往農園後方的張七郎墓。農園兩旁種滿花草樹木，玉蟬阿嬤拄著拐杖，穿過碎石小徑，挺直身軀看著墓碑上的對聯「兩個小兒為伴侶，滿腔熱血灑郊原」。阿婆指著墓碑上的字，嘆了一口氣，「屈死的、屈死的……」
張玉蟬自6歲就來到張家當童養媳，儘管與張七郎無血緣關係，但張七郎對她就如同對待親生子女一樣疼愛呵護。張玉蟬7歲進入公學校就讀，後來考入台東高等女學校，二戰後期因美軍空襲，她轉到花蓮高等女學校就讀，並於1946年11月與張七郎的三子張果仁結婚，此時張七郎正在南京出席制憲國民大會，特別拍電報給予祝福。
回憶起二二八那年，張玉蟬談到，4月4日那天，國軍二十一師阿兵哥來開進花蓮，進駐鳳林國小，那晚要請二十一師阿兵哥吃飯，但那時擔任國大代表的張七郎剛參加完南京的制憲國民大會返台，因身體不舒服住在鳳林山下修養，所以由長子張宗仁代表出席。「吃飽回來大概是傍晚六點多，阿兵哥便過來說，『剛才飯後很多士兵拉肚子，請張宗仁帶多一點、好一點的藥過去。』張宗仁被騙去，結果一去不回。」
未審先判 張七郎父子三人命喪「祖國」槍下
張玉蟬說，當時他們住在鳳林街上（仁壽醫院），爸爸（張七郎）住在山下（太古巢農園），醫院業務給大兒子張宗仁、三兒子張果仁處理。士兵晚上8點多來街上抓張果仁，同時也去山下抓張七郎跟張依仁。「沒有審問，傍晚抓走11點就槍決。」二兒子張依仁被關押數個月後釋放。
「直到第二天，有一個阿兵哥跑來說張七郎父子3人埋在墓園。」張玉蟬說，當時家族派了十多個親戚到處尋找，大家從早找到晚天直到傍晚才發現屍體，「剛好爸爸後腦杓有露出來，一看果然是爸爸他們，他們被埋進兩個坑裡，一個大兒子，一個是三兒子跟爸爸。」
當時因為二二八事件戒嚴，找到張七郎父子屍體時天色已晚，「大家不敢動作，直到第二天才用牛車將3人遺體載回家。」張玉蟬說：「那時也不敢走大路，大家走小路把屍體帶回來的。」敘述起父子3人皆身中2槍並且有多處外傷的慘狀，儘管已過了75年，張玉蟬仍不免激動，阿婆哽咽地說，媽媽詹金枝（張七郎太太）很堅強，「我們大家在哭，媽媽說不要哭，擦乾眼淚，我們要活下去。」
寧子孫做外國乞丐 不願做中華民國紳士
談起張七郎父子過世後撐起家計的媽媽詹金枝，張玉蟬說，「媽媽在我們面前都不敢流淚，但半夜醒來會聽到祈禱聲、哭聲。」張玉蟬說母親很偉大、很堅強，把小孩、孫子一個個送出外國讀書。「她曾說，寧願子孫做外國乞丐，不願意做中華民國紳士。」
二二八事件發生當下，張玉蟬只有19歲，懷有4個月身孕。她說，讀書讀到18歲，從沒務農經驗的她，什麼都不懂，那時種水果、種檳榔，工作累的要死，「到現在我晚上睡覺都會想起古早的一點一滴，常常問自己，『那麼辛苦的日子，你怎麼熬過來？』」
對於張七郎一家3人遇害的原因，有人指出，張七郎在國民政府接收台灣初期，稻米歉收，全台缺糧，張七郎阻止時任花蓮縣長張文成將花蓮的稻米運往基隆，對於張七郎阻止張文成把稻米北運的理由，張七郎說：「花蓮人自己都快沒米吃了，怎麼可以把米運到別的地方去呢！」雙方也因此結下樑子；張七郎設立鳳林初中時，亦傳出張文成曾向張七郎索取賄款；在張七郎成為花蓮縣長候選人後，張文成備感威脅，雙方摩擦越演越烈，張七郎最終遭逢死劫。不過也有傳說，張七郎本來就在國民黨在花蓮要「處理」的名單上……。
勇敢站出來 張玉蟬只為平反當年冤案
直到1987年解嚴開放，大家漸漸開始談論當年的政治迫害事件，走上街頭為受難者平反。1990年12月8日在台北懷恩堂的「平安禮拜」，張玉蟬走上台，講述當年血淚歷史，時任行政院長郝柏村在台下聆聽。談起當年台上談話的情景，張玉蟬說自己是土包子，從來沒有在外面跟人家交談，就是在家務農、一般的鄉下婦人家。當時從上台一看，台下坐著時任行政院長郝柏村等大官，「我說福佬話，但不知道郝柏村有來，我問主辦這次活動的蘇南洲先生怎麼沒通知？我說福佬話他聽不懂，蘇先生則說他也不知道郝柏村會來。」
隨著李登輝公開為二二八事件道歉，透過鳳林教會鄭耀宗牧師的建議，張玉蟬將詹金枝當年寫的訴冤狀，請李登輝家庭牧師翁修恭，轉交給李登輝總統，終於有機會與其他受難者家屬一同走進總統府申冤平反。「沒有其他的，就是一個很單純的想法，就是要為張七郎平反。」這是她一輩子放在心裡的事。
